大学毕业是最让人忧郁的时候,我们被迫一次又一次地面对别离。我和K也不得不面对现实:我和他双双保研了,他留在本校,我则得到了去外地另一所大学进修的机会。
就在那个即将天各一方的夏天,他头一次到我家见我的父母。之后我也跟着他去见了他的父母。我有幸赶上了他表哥的婚礼,所以见到了他很多亲友。吃酒的时候,他的奶奶和外婆把我拉到她们身边坐下,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是特别疼爱我,还逢人便说:这是我孙媳妇。
我特别不好意思,结果K还在一旁添油加醋,一把把我揽到怀里,说:对,这是我媳妇儿!
我小声说: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也小声道:你就是我认准了的媳妇儿人选。还有--我相信我奶奶和外婆,她们看人准得很。
K的妈妈好像也很喜欢我。她是个中学老师,知书达理,思维又新潮又活跃,我们打一见面就非常投缘。住在他家的几天,她一直照顾我很周全。我们一起去逛街,她买了很多东西,还特别开心地对我说:K从来就不耐烦陪我逛街,现在总算找个女儿陪我,还算他孝顺。
至今我还和他的母亲时不时有所联系。就因为当时她一句话将我当女儿,我们就保持了这样的关系,她和我聊近况,聊工作,聊新上市的衣服,一切好像都和那年夏天一样。只是--我们保持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再也不会聊到他了。
又是一个俗套得不得了的话题:异地。
读研究生之后,我和K就不得不面临两年的异地。记得我的学校是先开学,他专门去我的学校帮我打点行李和住处。一想到要开始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我是恐慌的。我不确定我能否很快和新同学们打成一片,我更害怕异地恋。可能是听到看到太多关于异地恋的悲剧结果了,我一想到这几个字就觉得惴惴。看到他在我的房间里帮我安电脑的时候,心里生出多少“君在长江头,我在长江尾”的悲哀。
他知道我的不安。我送他去火车站的时候,第一次在他面前流眼泪。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说:别怕,宝宝,我相信你,所以你也要相信我,好吗?
他的声音依然还是那样,带着好听的气音。即便周围的环境再嘈杂,我也能一下子辨认出他的声音。我把头埋在他的肩上,他的衣服上有淡淡的皂香,和他的声音氤氲在一起。
那一刻,我是相信他的。
我是相信他的吧?
校园生活很快就开始了。周围的同学有很多都是读本校的研究生,他们已经在本科相处了四年,天然形成了一个小圈子。但是我这个人性格比较温和,很快就和我的美女室友成了好朋友,进而被她带入了他们的圈子里。我开始交新朋友,其中不乏特别志同道合的人。我每天还是去图书馆,看书,看书,看书。
我只能用充实的生活把自己填满,我告诉自己不能停下来。因为,只要停下来,我就会被无休止的想念给吞没。
平时的短信是不会少的,我连去食堂吃饭都要向他汇报。每天晚上,我们都会联系,或是视频,或是通电话。记得有一次,我的胃病又犯了,他在那边着急得不得了,却又毫无办法。他告诉我去烧水,像教小朋友一样教我灌热水袋,我把热水袋敷在腹部,坐在电脑前,看着视频里的他,伸出手,却只能触到一指的冰凉。
我无声地哭了,他在那边试图逗我开心,我还是一个劲地掉眼泪。
我们都被四年的大学生活给宠坏了,随时想见面都可以。如今突然分开,就成了束手无策的两个人。
一个月,我们才分开了一个月,我感觉像过了一年那么久。
因为学校离家乡比较远,我和父母商量,国庆节就不回家了。长假的第一天,校园里空空荡荡,我打算出去走走。
来了一个月,都没有好好看看这个北方城市呢。
我失魂落魄地下了楼,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到周围几个刚进来的女孩子很热烈地在议论什么。早秋的阳光有些刺眼,我走出大楼的时候,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穿着那件我熟悉的蓝色毛衣,白衬衫的领子翻出来,还是那么简单而干净。他的头发长了一些,额发软软的,搭下来。他就站在那里笑,露出白白的牙齿。他的手里拿着一捧花,这么多年他第一次送我花。
他向我张开怀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说宝宝我来看你了。
我就像很多年前那个舞会时一样,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笨蛋,他说,你快点过来啊!口气也像舞会时那样。
我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笑着过来,紧紧抱住了我。我猛掐他,掐到他龇牙咧嘴。他喊痛,我说我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说那小笨蛋你干嘛掐我呢!
我们在城市里四处游荡,那是我开学以来最开心的一周。我们看遍了这个陌生城市的古迹,吃遍了各种美味,我觉得我开心得就像个傻瓜。我们会没来由地站在路边狂笑,我恍惚觉得我们就像没有身处异地一样。
长假结束了,他也回到学校。日子还要继续,我们都有学业要完成。我们好像渐渐开始习惯这样的恋爱模式:早请示、晚汇报;如果一个人特别忙,另一个人就不会疯狂玩骚扰;如果都在电脑旁,就开着视频,各忙各的,偶尔说两句话;睡觉之前约定好,互道晚安之后就赶紧睡觉,彼此都不要再等待对方的短信。
寒暑假的时候,他会到我家来住几日,然后我再跟着他一起到他家里去玩一段时间。
第一年就这样过去了,虽然一分开就会拼命地思念,但是我渐渐学会了压抑这份思念。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等毕业了之后就可以在一起了。
没关系的,只要再过一年就好了。
是不是?
第一个学年的暑假,我们就开始频繁地商量毕业之后的去向。我的父亲觉得我目前学校所在的城市非常不错,我们所学的专业在这里发展机会也多。但是他时不时向我流露出他的看法,说他很喜欢我们的母校所在的那个省城。我当时是个没主意的人,一度习惯了让这两个男人为我做各种各样的决定。当他们两个的看法有出入的时候,我就毫无办法了。
因为我的表现一直很优秀,我的导师也给我介绍了好几个不错的工作单位,我渐渐地也倒向了我父亲的意见。我向K透露了我的一点见解,他沉思良久,觉得我父亲的想法确实更有远见,但是他还是认为省城也有省城的好处,离他家乡也近。
这一次谈话好像僵住了。我茫然失措地看着他,他却回了我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道:我会和叔叔好好谈谈,听听他的看法,相信最后他能说服我。
第二个学年就这么开始了。我是从他家直接出发去学校的,临走时,他的母亲送了我很多吃的用的,生怕我在外地受苦。她甚至还托远房亲戚帮我打了一大床棉被,我临上车的时候她告诉我棉被过段时间会送到我的学校去,“那里太冷了,冬天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多盖点,啊”,她这样说着,红了眼眶。
我又开始了忙碌的校园生活。上学期的时候我参加了一个教授的项目,忙得脱了型;他好像也要帮他的导师的著作做研究。我们每天还是或多或少的联系,有的时候甚至连短信都成了固定格式:“吃过午饭了?”“嗯,吃过了。”“晚上早睡。”“你也是。”
其间我们几次讨论过毕业之后的工作问题,都没有结果。我总是抱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态,在快要谈崩的边缘,及时换话题,期待下一次谈话会有个结果。
那年的11月间,他妈妈来了一通电话,问了问我的生活情况,又问我关于毕业去向的问题。她絮絮地说了很久,在挂电话之前,她说:“我还是觉得他去你那边,机会更多一些,但是他就是犟,你多劝劝他。”
然后她就挂了电话。我总觉得他母亲几度欲言又止,但是还是没有多想。
我很想和他多聊聊这个问题,但是又无从开口。可能,寒假见面之后再谈,会更好一点吧。
那年的寒假,我们学校放假比其他学校貌似都早一些。我早早踏上了回家的旅程。他开了很久的车,到机场接我,送我回家,又匆匆回到学校去准备期末考试了。
一路上,我安静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到特别复杂的出口时,看着GPS稍微提醒他一下。经我指点,从一个高架桥绕下来的时候,我神气活现地说:看我是个多么称职的副驾驶!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他甚至连笑容都有点勉强。
那个时候,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他的副驾驶。
回到家,我过了两天安逸无比的生活。上学期的项目强度太大了,令我我筋疲力竭,我几乎每天都会睡10个小时。醒着的时候,偶尔和他联系,问问他考试的进度,告诉他考完之后早点回家准备过年。
我想我就是太安逸了,我以为我以后的日子就是这么从容且淡定。所以,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才会那么措手不及吧?
寒假里的那一天,我觉得我的整个世界都天崩地裂了。
已经记不清日期,只记得那天,没有阳光。
我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上网。发现他在线,我像平时一样,给他发了个笑脸。
他说:我有事情想和你说。
我说:嗯,好。
还记得我一开始说过的时光机吗?如果说我有最想要回去的时候,那一定就是这个时刻了。我不会做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只想善意地提醒一下当时那个单纯而没有防备的傻姑娘:接下来,这个人说的这句话,很伤人哦,一定要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再去听哦。
我甚至想用尽此时我所有的体温和力量,去抱住那时电脑前的自己。——因为下一秒钟,她全身冰凉,仿佛皮肤都一小块、一小块地碎落下来。
电脑上出现了一行字:我想,我爱上另一个女生了。
这句话,我始料未及,简直和电脑屏幕一样冰冷。
我就那样呆坐着,我仿佛这么多年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凡是有重大变故,我都会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待,仿佛要把自己变成一尊雕塑一般。当年舞会他邀请我跳舞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等待的;当年在宿舍楼下突然看见他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等待的。
同样都是等待着,但是又不同。
那些时候,他都走向我了,轻轻地叫我,笨蛋,然后,将我从这种等待中带出来。
这一次,不同了。没有人向我走过来了。
没有。
我开始剧烈地发抖,手脚渐渐失去直觉,胸腔里也仿佛被掏空了一般。我颤抖着,在键盘上艰难地敲下几个字:是吗?她是谁?
他回复我:你别问了。
我觉得我当时简直就要发狂了,继续敲键盘,一字一句都如同尖刀一般狠狠扎向我心里最柔软最怕痛的地方:
她是谁?
他的突然也有些怒不可遏:你想干什么?
我觉得,我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了。
不对,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我继续在电脑前发抖,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如此暴躁。妈妈正好端着一盘苹果进来,我背向她,她却依然从我的背影中读出了不安。
“怎么了?”她关切地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只是——有点冷。”
她出去拿了一件大衣给我披上,然后去做家事了。爸爸正在看电脑上的工作文件,顺手就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一点。
我在电脑屏幕的反光里看到那个面目全非的自己,颤抖着,仿佛皮肤下潜伏了一头暴躁的野兽,随时都可能冲出来。我把自己的嘴唇都要咬破了,手上的关节也因为紧握的拳头而泛出苍白。我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只为了不让我的父母看出半点异常。
我作出了一个在现在看来非常正确的决定:没有让我的父母当即知道实情。不然,以我父亲的个性及处事方式,肯定是一场暴风骤雨。
我能处理好的。我能处理好的。
看着电脑屏幕上的那段对话,我觉得我把自己的牙都要咬碎了。
“妈妈,我能去一趟XX市吗?我想去看看K。”我对着电脑屏幕,头也不回,然后补充了一句。“现在就出发。”
我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她会看到我眼里即将汹涌而出的泪水。
从小成长在一个民主的家庭,是我的幸运。父母并没有多问,直接送我去了火车站。他们不喜欢打听我的隐私,始终对我作出的任何决定都是信任并且支持的,这也养成了我信任他人的习惯。
充满讽刺的是,除了他们以外,这个世界上我曾经最信任的一个人,我从此再也无法相信了。
我坐在车上,看着站台上父母的身影渐行渐远,我的眼泪终于像决堤一般汹涌而下。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去,整个城市的建筑物在夜色里隐去了岁月的痕迹,只剩下一些灰色的剪影,仿佛时光倒流一般,回到了过去。
车厢里空空荡荡,我还在发抖,手脚都凉得吓人,头皮都是麻木的。我狼狈地蜷缩在座位上,生怕见到任何人。
我拨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通了,我听见他在那一段细小的呼吸,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我们都没有说话,就这样过了很久。
终于,我故意装作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用左手紧紧捏住正在剧烈颤抖的右手,强忍住喉头的不适,安静地说:我坐火车,晚上9点到你那里。你可以来接我吗?
他说,好。
我听见他也哭了。
我是一个有严重精神洁癖的人,我突然觉得他很脏。我没办法想像他爱上了另外一个女孩子,我更没勇气去想像他们在一起的样子。他也会陪她去图书馆吗?他也会在打篮球赛的间隙从众人之中一眼看到她并且向她微笑吗?他也会在她胃痛的时候买一大堆好吃的送到她的眼前吗?
但是他还在那里哽咽地说着他们的事,说她是下一级的研究生学妹,说他们从10月开始就互生情愫,说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很轻松没有压力,说他的父母知道此事之后三次去省城劝她们分手。最后一次,他母亲甚至“威胁”那女孩说就算K无法和我在一起她也永远不可能当他们家儿媳妇,什么恶毒的语言都用从那个知书达理的中年女子口中说出来了。
他说,他和她尝试分手了五次,每次都让两个人很痛苦,分不掉。他拖了这么久才对我说,是怕对我造成伤害,毕竟我们两个有这么多年感情了。
我的右手手腕都已经快被自己掰断了,但是我还是安静地说:是吗?
我出奇地安静,其实心里早已沧海桑田。
他在那边继续说下去,我好像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火车铁轨带来剧烈的摇晃,我觉得我好像吃进了什么不洁的东西,我觉得光是听他们的故事都要吐了。
窗外不知何时开始飘起细密的雨丝。
是春天了吗?
“我觉得她年纪还小,太脆弱了,每天都哭。我和她刚才通过电话,她又哭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她。我觉得你比较理智一些??”
他还在说,我打断了他,说:“我知道。等下你到车站来接我。”
上车之前,我是抱着见面之后还能好好谈一下,可以再做一下努力的心情的。打完这通电话之后,我没有任何心情了。
我连自己的心到哪里去了都无从知晓,只觉得胸腔里空空如也。
这条铁轨,我明明走了无数遍的。
——这一次,这么这样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