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烟雨

珈蓝傲影

清，乾隆二十年。江南，景德镇。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初九。师傅说我为烧那青花瓷，把自己关在窑场里三天三夜，累昏了过去。我不曾在乎这些，只惦记着皇历上的“初九”——初九啊，莲入嫁皇宫的日子。

我硬要爬下床，踉踉跄跄要去窑场看那烧好的青花瓷，路上竟不禁回想起与莲初见面的那天，烟雨朦胧……

早些年拜在师傅门下学艺，每天被安排到庭院的莲池里筛洗瓷泥，不料那竟成我们初遇的地方，只是后来，也是我们离别的地方。池对面，便是莲的房间，每天清晨，她总是启一扇小轩窗，梳洗罢，对镜贴花黄。每一个动作，都细腻的如绣花针落地。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丹唇微启，皓齿初露。我竟看得如痴如醉。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看见莲的两腮蓦地变红了。不消一盏茶的功夫，我已为莲着迷。于是我把了莲的模样，刻在心里。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我发誓刻苦学艺，要成为景德镇最好的手工艺师，然后烧一具绝世青花瓷，向师傅提亲。风吹过，满池湖莲叶舞动，惊动了低下几条的花白锦鲤，它们，听懂了我的话么？

后来终于学有所成，成为师傅的得意门生，在景德镇已小有名气，达官权贵皆来求瓷，络绎不绝。师父说我的青花瓷烧的还差那么一点火候，总要我多揣摩、练习。可每天，我总坚持和师兄弟们一起到莲池边洗瓷泥。

江南烟雨，朦胧依旧。江南的女子和瓷器，是乾隆的心头好。每次下江南，选民间好女进宫，来景德镇挑若干美瓷，总是如此。

乾隆来江南的第二天，我便接到圣旨，说是圣上寻得江南佳人，命我奉上若干好瓷，于佳人入宫大喜日——初九，一同上呈。

翌日照常来到莲池畔，却见窗下的莲，蹙眉凝神，眼神黯淡无光，一双红酥手轻抚在额际，脸上写着一种不可言状的神情，似乎满腹的心事漫了上来，良久，目光没有向我这边投来。不知从何说起，我有一种忐忑的预感。再看一眼那朱红的小轩窗，发现莲已不在。

走出庭院的拱门时，已是晌午。我擦一擦额上的汗水，向十步外的柳树底下望去，莲就在那里，左手执黄丝巾，右手也仿佛攥着什么，阳光就那么直直的照在莲写满心事的脸上。莲没有走过来，甚至没有只是我一眼，只是缓缓举起右手，怯怯地向我抛来一个纸团。然后，又踏着碎碎的步子，踩着鹅卵石小路走回房间去。

望了一眼莲的背影，我轻轻打开纸团，顿见一列用汉隶体写的清秀小字：“竟奈何，乾隆所选民女乃我，莫怨，只叹你我修来缘份太浅，太浅。莲字。”

我顿觉头顶烈日太过眩目。怎么可？怎么可？看着拱门上的斑驳门环，门环惹铜绿，是时间的侵蚀，难道我那本来就单薄的缘分，也要被侵蚀掉吗？怎么会？怎么会？我来不及忧伤，来不及哭泣。我忘了自己是怎样一路跌跌爬爬地冲进窑场的，师兄弟们都想拦住我，可都被年长的师傅阻止了，也是泣不成声：“由他去……吧，由他去吧！”

就这样开始了把自己闷在窑场的三天三夜，没有人知道我要干什么。我没有和莲说过一句话，却把一汪深情全注在我烧的这具青花瓷身上。上釉色，我把一对色白花青的锦鲤描绘在瓶身上，它们曾经听懂过我的内心。仕女图的模样，我回忆了好久，生怕照着记忆里莲的脸庞，仍旧描得不像。再勾勒一缕青花，飘逸如莲的秀发，由浓转淡，渲染出我们的故事的忧伤。师傅以前常常提醒我们，瓶底落款，或楷体或篆书。可我在落款时却仍惦记着莲，一提笔便书下一行熟悉的汉隶小字……心里默念：就当我为遇见你而伏笔……就当为我们的缘浅而收起的秘密，好吗？当青花瓷摆入火星四溅的窑炉那一刻，我眼前一眩，接着，就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

回忆的情景刚刚放映到此，我也正好走到窑场。我慢慢走到窑炉前，起闸，开窑，黑暗中慢慢显出青花瓷的身影，此时刚好赶来的师傅也惊呆了，眼前的青花瓷不知道是不是被眼泪浸润过，瓷身竟披着晶莹如珠的光泽。

“师傅，还赶得上吗？”我问师傅。

“花轿还没来，莲儿应该还在房里。”

迅速把青花瓷放进锦盒里，拿起便向莲池跑去——潜意识里莲、莲的小轩窗总是和莲池联系在一起。跑过湖畔，便看见小轩窗内，一个披着红盖头的姑娘。我轻轻走过去，把装有青花瓷的锦盒摆在窗台上。阳光的角度，正好完美地把金色涂在锦盒上。

“是你吗？”转身准备走，身后却传来莲的声音。她竟然可以根据光和影的变化，感知到我的存在！可是，我还是没有回头，选择悄了然离开。

回到大厅时，已经可以听到门外大街的锣鼓喧天。莲七岁的弟弟，兴奋地从门外一路小跳进来，嚷道：“爹，好大的花轿！……”师傅一边应着他，一边示意我：“你累了，赶紧回房休息吧。”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终于没有锣鼓和唢呐的声音了。我再一次来到莲池畔，曾经的小轩窗，如今紧闭着。低头看莲子，莲子清如水——只是水面仿佛倒影出莲的脸庞。又是一阵风吹过，莲叶舞动，池面荡漾着好看的，只是无论涟漪怎样晕开，都是一个天青色等不到烟雨的结局。

师傅说，莲走的那天起，便注定了青花瓷的走向衰落的命运。这些，我都不太知道，我只清楚自莲离开的那天起，自己便决定从此不再烧青花瓷。

煭煭

这发生什么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