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蓝神殿

标题: 继父 [打印本页]

作者: 珈蓝傲影 时间: 5-16-2012 16:22
标题: 继父
我是个喜欢写点东西的人，那一年在高中复读时准备报考戏剧影视文学专业。听说省艺术学院举办考前培训班，我就报了名。从级部主任那里知道，同我一起报名的还有别班的一个女生小叶，他说小叶从来没出过远门，和我一起去也算有个照应，意思是我得照顾好她。

起程那天，小叶早早等在了教学楼口。那是个瘦削清秀的女孩，穿一身紧身牛仔服，背一只双背带的绿色帆布旅行包，脚上是一双漂亮的白色软皮旅游运动鞋。见到我来，抬头抿嘴一笑算是打招呼。我说我们可以走了，她忸怩了一下说她爸爸要来送她，一会儿就到。我觉得有点好笑，娇小姐就是娇小姐，就这么点事，还要郑重其事地来送。

我不知道她爸爸是干什么的，但有其父才有其女，我断定他应该是个体面的人。

小叶的性格有点内向，我们随便聊了几句，她便很快就没了话，低下头看脚尖，于是只剩下沉默。我自觉无趣，也就不再说什么。我暗暗猜想她爸爸坐的车是什么牌子，宝马？奔驰？奥迪？最起码也该是帕萨特什么的吧。

十几分钟后，小叶显出些许焦躁和不安，不时往校门口方向张望。

这时，一阵“嗒、嗒、嗒……”木头戳地的声音传来，一个右臂拄一只木拐的中年人从楼的拐角处走过来，右腿显然有点问题。那人穿一件旧的黄尼大衣，戴一顶能放下来遮住耳朵的灰色毡帽，脸色黝黑，胡子拉碴。

我并没有太在意这个人。

小叶回头看看我，咬住嘴唇，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那就是我爸爸。”然后回身快走几步迎上去。我一时愕然，没回过神来，继而机械地叫了一声“大叔”！

这样一个土得掉渣的父亲竟然有这么一个近乎晶莹剔透的女儿，有点不可思议。

“大叔，”我说，“您就放心回去吧，我去过好几趟省城，保证出不了什么差错。”时间已经不早了，我想尽快去车站。

“我想和她一块去省城。”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摸出一个灰不溜秋的小包，从里面捏出一撮烟丝，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小本烟纸撕下一张开始卷烟。

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见我不解，他把卷了烟丝的烟放到舌尖上舔一下，熟练卷成一支一头粗一头细的烟卷儿，夹到耳朵上，又补充说：“我闲着也是闲着，顺便到省城转一转，就当是玩玩儿。”

我心里不悦，看来他对我并不放心。

从学校到车站有好几里路，我们在校门口叫了一辆出租三轮，小叶的爸爸费尽口舌跟司机讲价的做法让人很不自在。到车站后我要付三轮车钱，他又坚决不让，只好由他付。

上车后，他选了一个较靠前的两人座位，让小叶坐里面，他坐外面。坐定了，又弯下腰把那只脏兮兮的木拐放到脚底下，然后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歇歇了，真难为了他这条有残疾的腿。他从耳朵上把卷好的那支烟取下来，掐掉烟屁股上的小尾巴，塞到嘴里，掏出一只一次性打火机点上，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眯起眼睛，露出惬意的微笑，烟雾缭绕，似乎人生至乐莫过于此。正在一边啃书本的小叶受了烟熏开始咳嗽，她爸爸赶忙把烟掐灭，将剩下的半截重新夹到耳朵上。于是，一路上大多数时间他只是闭目养神。

小叶埋头看书，几乎没和爸爸说几句话。这是一对有点让人琢磨不透的父女。

到省城时已是晌午，在小餐馆里简单吃完饭，稍微休息后，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往艺术学院。到了学院下车时却出了一点意外。小叶的爸爸把木拐伸出车外，戳在地上，费力地拖起行动不便的腿钻出车门时，木拐在水泥地面上滑了一下，他重心不稳，整个儿摔倒了。

我和小叶赶忙扶着他坐起来，他大口喘着气，嘴里连说“没事”，甚至还能挤出一个温和的笑来，但从他双手扶地的动作和脸上肌肉轻微的颤动来看，他的右腿疼得厉害。已经哭出声的小叶扶住他的胳膊，眼泪不住地流下来。“爸爸……”她终于开了口，“您怎么不小心点，咱们去医院吧！”

他摇摇头，眼角却已经有泪光闪动：“快别哭了，让人家看见笑话，再说我也没那么娇气，要真那么容易摔坏，恐怕我也活不到今天了。”

“您别说了！……”小叶抱住爸爸的胳膊，哽咽得更厉害了。

他从耳朵上摸下那半截烟塞到嘴里，费力地掏出打火机准备点上，手却有些抖。小叶接过打火机，打着了给爸爸点上。爸爸深吸了一口，定定神，抓住木拐慢慢挣扎着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嘿嘿”地笑了笑，一副雨过天晴的轻松表情。小叶替他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慢慢止住抽泣，重新把笑容挂到了脸上。

我隐约感觉到，这对父女的心里隐藏了一些太过沉重的东西。

报名手续办得很顺利，在学院招待所办好住宿手续后，小叶的爸爸执意要往回赶，临走时老太太一般对小叶百般嘱咐，无非就是吃好玩好睡好注意安全之类的话。给小叶留足了钱后，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从怀里摸出两张百元钞票不容辩驳地塞到小叶手里：“别怕花钱，来趟省城怎么也得买件漂亮衣服回去！”小叶咬住嘴唇接到手里。

他费力地把身子塞进出租车时，头上的毡帽被车顶挡了一下，滚落到地上，小叶跑上去捡起来递到爸爸手里，爸爸用粗大的手接过毡帽在车外挥了挥，然后车子就开动了，我注意到了小叶忧郁的神情和眼里滚动的泪水。

我们的学习期限是一周，内容是叙事散文、戏剧故事和影视评论三部分，分别由三位老师主讲。讲散文的是一位四十出头的姓王的女老师，短发齐耳，精致的金丝眼镜后面双目和善有神，一条白色围巾绕在胸前，显得儒雅矜持，不趋时却又高于时，说话绵软清晰、张弛有度，自有一种不同于一般人的高雅气质。她说她上课的目的就是发掘学生内心的潜能和感动，然后弄明白你是不是一个敏感的人，是不是具有成为作家的天赋。那种与中学老师截然不同的授课方法确实翻起了我们内心深处深藏的一些几乎被遗忘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对激发一个人的情感来说弥足珍贵。

第四天上课时王老师布置了作业，以“亲人”为话题写一篇叙事散文，第五天上交，第六天点评。

点评课上，王老师把全班二十多名同学的作业逐一约略评说，看起来，她并不太满意。而后，她的目光拂过所有同学的脸，微笑着说“你们的作业中只有一篇真正打动了我，我相信这位同学所写的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情感！”然后王老师就叫出了小叶的名字，温和地望着她委婉地问：“我想把你的作业读给大家听，你介意吗？”

小叶低头坐着，脸色绯红，咬住嘴唇，轻声说：“不介意。”

王老师拿起作业本开始读，柔和的声音流水般倾洒在教室里：

“这次来省城培训是我第一次出远门，陪我来的是我的瘸腿爸爸。那天下出租车时，爸爸摔倒了，我从地上扶起满身尘土的爸爸时，终于第一次喊了他一声爸爸！而这声爸爸已经在我心中酝酿了那么久。我哭了，因为我终于真正从心底喊出了这个已经从我的语言中剔除了十年之久的称呼。”

我又一次愕然，课堂上一阵骚动。

稍作停顿，王老师继续读下去：

“也许有人已经猜到了，他，是我的继父。我的亲生父亲死于十年前的一场车祸，那次他喝多了酒，从亲戚家骑摩托车回家时撞上了一辆正常行驶的中巴客车，而那个开车的司机就是我现在的继父……”

第一天来省城的情景在我脑际电影般闪过，这像是个梦，让人难以置信。这个看起来漂亮文静的女孩子心里竟隐藏着如此沉重的记忆。我有一种想深入了解她的渴望，继续静静倾听。

“那时我只有九岁，我妈妈又病倒了，没了我爸爸，我们娘儿俩该怎么过？于是我恨透了开车的司机，是他杀了我爸爸！当他带着大包的东西悔罪般蹲在我家堂屋门前的时候，我抓起凳子扔到他头上，他一声不吭，任鲜血顺着额角往下流……不管我和妈妈如何看待他，他执拗地包下了我们家所有的家务：买米买面，甚至洗衣做饭。我妈妈最先原谅了他，毕竟主要过错不在他，而且他已经被老板解雇，也没有人愿意再雇他开车……

“而我怎么能原谅他？即使后来我不再往外撵他、骂他，我也从来不和他说一句话。但我知道，我后来上学的费用乃至一家人的生活费，都是由他支付。

“就在七年前的一个晚夜晚，已经上了中学的我下晚自习回家时，妈妈说，她就要和那个司机结婚了。我恨恨地盯着妈妈满含乞求的眼睛一声不吭。妈妈哭了，哭了一整夜，我的心软了，我默认了这一切，默认了这个杀死了我爸爸的爸爸……”

读到此刻，教室里一片寂静，只有小叶的抽泣声传来。王老师擦擦眼角继续读下去：

“从此，他名正言顺地承担起这个家庭的所有重担。我妈妈有病，不能出去挣钱，为了养家糊口继父到处打工挣钱。他干过建筑队的小工，干过水泥厂的装卸工，做过卖菜的小贩，甚至打扫过近一年的厕所……他在我眼里是一个疲惫的影子，但他似乎从未介意过我对他的冷淡，虽然家境不宽裕，他却时常给我买一些漂亮的钥匙挂儿之类的小玩意儿，并能随时注意到大街上服装的流行趋势，总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给我买来漂亮时髦的衣服。而且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求我对他的原谅，在我是记忆里，他也从没给自己买过一件新衣服，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都穿着那件旧得几乎变形的黄尼大衣。

“我对他的怨恨在时光流逝中日渐消融，我有时恨自己没骨气，但面对他的沉默、执着和日渐苍老的背影，我还能继续恨下去吗？更何况妈妈已经和他相依为命，就像一对共同走过了大半辈子的老夫妻……

“中考时，我的分数离我报的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差了仅仅两份，而我如果想上的话，就必须拿出八千块钱的择校费。我泄气了，我知道八千元对我们这个家庭来说是一个多么难以逾越的数字。妈妈只知道叹息，而他——我的继父，态度却出奇地坚定：这学，一定要上！他求遍了所有的亲朋好友，最终筹到了那笔钱，使我如愿上了重点高中。我对他生出了从没有过的感激。后来我偶然发现了几张单据，才知道他多次偷偷卖过血……

“我哭了，是伤心自己对亲生父亲感情上的淡化？还是愤恨自己对继父感情上的不由自主的认可？我说不清楚。从那以后，我就想，我会在某个适当的时候，喊他一声爸爸。虽然他从来没要求我这样做，但我怎么能在沉默中安心于他对这个家，对我所做出的巨大牺牲呢？

“继父的身体渐渐垮下去了，这是积劳成疾的结果。我上高二时，他的右腿因严重的关节炎几乎残废，最后只能靠一只木拐才能走路。他真的老了，干不动重活了，只好找了一家工厂做看门人，挣点钱养家糊口，支撑我的学业。我知道，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浸透着着继父的血汗。

“而我今天终于能够喊他‘爸爸’的时候，我知道他就是我和妈妈最亲的亲人。他摔倒时疼在腿上，而我是疼在心里。正是这个几乎残废的人在我的人生道路上为我撑起了只有一个伟大的父亲才能撑起的一片天。”

小叶的文章读完了，我这才注意到，流泪的不只是小叶、老师和我……

培训结束了，我从中学到的，不仅仅是一些写作的技巧，更重要的是一份能使我受益终生的人生体验。

可惜的是，小叶后来没有报考艺术学院，而是选择了一所省重点师范大学。她说艺术学院每年仅学费就要一万元，她实在不忍心再难为爸爸了。她还说一定好好学习，争取拿到一等奖学金，空闲时间就做家教和到企业打零工，而且她正在申请助学贷款。

在给我的来信中，她说她现在盼着快点儿毕业，然后找一份工作，努力挣钱，早点买一套好点的房子，好让操劳了一辈子的老人颐养天年。

她现在成熟多了。

作者: 珈蓝、幻梦 时间: 5-16-2012 18:12